多元镜像下的思想冲突

出版产业化的步伐加快，文化创新成为时代的吁请，但当代学术界仍无法摆脱出版资源贫乏、原创乏力的尴尬，而只能以编选的方式大量重复出版胡适著作，对民国思想资源惭愧地“接着写”。

在当前的社会思潮版图上，除了居于主导地位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外，还有新老“左派”、自由主义、民主社会主义、后现代主义、怀疑主义、民族主义、新儒家和民粹主义等思潮相互激荡，呈现出一种多元分化的复杂状况。就近年自由主义思潮所汲取的思想资源来说，除了从西方引介域外思想，中国学者更多借鉴20世纪上半叶本土活跃的自由主义思潮与运动，梳理与接续民国自由主义思想脉络与资源。1990年代以来，其中覆盖面最广、影响最深的，当数被公认为中国现代自由主义灵魂人物的胡适的著作。

一、“做一个像样子的梦”：知识分子中国梦的深刻表达与现实关怀

主题的集中，是2013年胡适著作选本的突出特点。据笔者统计，在已经出版的胡适选本中，至少有十种选本以“容忍与自由”为书名，包括《容忍与自由：胡适演讲集

（二）》《容忍与自由：胡适作品精选》《容忍与自由》等。与此处于同一思想谱系中的选本还有很多，举凡如《与大师一起读历史：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个人自由与社会进步（胡适作品集）》《自由人生》，以及记录当年胡适、罗隆基等反对国民党专政、要求落实宪政的人权运动的原始文本《人权论集》等。

除了主题的集中，在上述出版物的书腰、封面、题词、序跋、宣传单等“副文本”中，可以看出出版界对当前思想潮流的把握与针对性的现实诉求。至少包括中国画报版、同心版《容忍与自由》及《容忍比自由更重要》、胡适《四十自述》（华文出版社）等在内的多种选本引用了公共知识分子熊培云所说“错过胡适，中国错过了一百年”一语，呼吁“胡适归来”“重读胡适”，反映出胡适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力、当下性，表达了思想界以胡适自由主义思想回应当今时代问题的热望。如中国书店版《容忍与自由：胡适作品精选》期望“跟随最严谨的文学人师，去解读人生的困惑，寻找属于我们的人生与自由”。在以“带领读者走近胡适，走近那一段迷雾重重的历史，走近我们民族的一段精神史”为追求的《与大师一起读历史：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封面上，缀语为：“中国文化里是否有自由主义传统？他要请当代中国人照照哪面镜子？‘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说的是什么？是什么力量将要塑造中国的未来？”金城版《自由人生》围绕“自由人生”这一主题分“家国篇：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人生”与“天下篇：我们时代所需要的自由”两大部分编选随笔，意在“用简单朴实的白话文，开启民众智识的心门；他以追求自由的人生，鉴照中国现代文明的来临……以文章回应当今时代主题”。首次公开出版的《人权论集》封面上诸多公共知识分子的推荐语，也有意强化胡适思想的现实关联性，如：“曾经的人权论题，今日更有兴味。”（张鸣）“这些自由知识分子的正义呼声却给我们留下了好些值得回味的东西。”（袁伟时）“这些八十多年前的谠言妙论，自然是历史，但它们却能雄辩地证明哲学家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冉云飞）

在“中国梦”成为时代性话题的当下，胡适著作为我们理解“中国梦”的丰富内涵提供了一种历史的维度。《人权论集》的封面，特意标明有“胡适、梁实秋、罗隆基的人权宣言 民国宪政大论战 自由主义者的中国梦”。胡适一向反对做梦，有意思的是，新世界出版社在辑录胡适谈人生文章的集子时，取名《做一个像样子的梦：谈人生》。编者期望“通过文字可以看到一个国学功底无比深厚，同时又能跳出故纸堆、清醒地思索人生问题的学者胡适。再读胡适，从此做一个有梦想的人，执着、坚毅、理性，勇敢地去追求人生梦想”。书名来自于胡适的人生观。早在1930年所写的《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中，胡适就论述了他的这种人生观。更详细的论述见于他1948年所写的《人生问题》。在这篇短文中，胡适通过对莱特兄弟试验飞行成功、释迦牟尼思考人生而创造佛教等例子，说明要过一种有意义的人生，“人生就算是做梦，也要做一个像样子的梦”。

二、国学热中的误读与当代国民人格建设的养分

在文化保守主义与民族主义思潮的推波助澜之下，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持续发酵的国学热，引发了知识界如何理解传统文化价值、是否能够从传统文化中汲取资源、助力中华文明的现代复兴与综合创新、文化价值能否转化为政治实践等大争论。在2013年的胡适著作出版热中，其国学类著作不断被包装推出。尤其是其代表作《中国哲学史大纲》，据统计其版本不下11种。此外还包括诸多胡适谈国学、佛、禅等内容的编选本，如《儒教的使命：胡适谈国学》《禅宗是什么：胡适谈禅说佛》《胡适谈佛》《胡适谈国学》《禅学指归》等。哈尔滨出版社推出《新编胡适国学文丛》，分谈文学、谈佛学、谈史学、谈哲学四册出版。华东师大版《中国文化的反省》一文封面广告语说：“中国五千年优秀传统的问题在哪里？国学大师胡适指引中国文化的方向。”但吊诡的是，现代思想史研究已经形成共识，在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中，胡适是“充分世界化和全盘西化”的突出代表。从早期对国粹派、学衡派等新文化反对派的批判，到晚年在台湾遭受新儒家的批判，充分说明了胡适一生禀持的价值取向。就如新世纪版《还他一个“不过如此”：谈国故与文明》书名所示，所谓众多知识分子宝爱的“国故与文明”，在胡适看来，皆是“不过如此”的寻常史料，而不是需要膜拜的国学圣经。在今天，国学热成为大众所趋奉并为其所裹挟的社会思潮，诸多知识精英甚至倡导以儒学为“王官学”、以儒教为国教展开“政治儒学”研究，宣扬“王道政治”和“儒教宪政”。在这种欲说还休的思想语境中，胡适的思想，遭受着明显的误读。

显得更切合时宜并受到大众欢迎的，是胡适大量关于人格建设、公民社会建设、道德修养、个人信仰、读书做人等主题的著述。在社会现代化进程加快的今天，大面积世俗化、消费主义与物质主义导致了精神的祛魅，人文精神的淡化与道德缺失成为突出的社会问题。富裕后的中国将展现什么样的文明、中国能贡献出何种核心价值，迫切需要思想界提供资源镜鉴与精神导向，需要人格健全的公民在个体与国家、民族、社会等关系问题上做出深刻的思考与践行。作为影响深远的现代知识分子，胡适光风霁月的人格魅力一直为人称道，而其关于人格建设的思想核心，是倡导健全的个人主义。2013年胡适著作热中，诸多谈人生的随笔集以“不受人惑”为名，如《不受人惑――胡适谈人生问题》《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谈时势与社会》《不受人惑》等。胡适在编选自己的文选时曾作序总结：“我自己决不想牵着谁的鼻子走。我只希望尽我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们学一点防身的本领，努力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他在《赠言北大哲学系毕业生纪念》等文章中对学生告诫：读书是为了能够做个不受人惑的人。个体人生观与民族国家观念息息相关。“争你自己的自由就是争国家的自由，争你自己的权利就是争国家的权利。因为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以启蒙的责任指导个人获得人生方法，即为建立富强而文明的国家奠定个体的基础。因为深受国家有机体理论的影响，胡适等五四知识分子在个体与民族国家的关系处理上，经常陷入个人主义的困境。可以说，这至今仍是知识分子未解决好的思想问题。从这个角度来看，当下出版胡适谈人格建设等主题的著作，有其切实而重要的社会意义。收录胡适谈人生、教育、社会等方面散文的《中国人的人格》一书的编辑在前言中说，“他面向未来，深信如果每人都多做小事，多研究问题，这个世界会一点点变好。如果为个人多争一些自由，就会为国家争到自由。他曾对我们寄予厚望。……怀念他对健全人格的呼唤。”与此立意类似的还有《胡适谈人生》《胡适读书与做人》《习惯重于方法――胡适谈读书治学》以及“中学图书馆文库”之《怎样读书》《读书与治学》。这类选本的出发点，多在倡导一种“科学、积极、健康、乐观、进取”人生价值观，以期通过人格建设为当代公民社会奠定基础。

三、大众文化消费主义语境中的媚俗心态与文化原创能力的不足

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化，尤其是自文化体制改革工作逐步展开和《文化产业振兴规划》颁布以来，产业化成为中国文化发展的一种途径。这种时代性转型对于思想文化建设有着双刃剑式的深层影响。在今天，就出版业而言，一旦有出版资源成为公版，就会立即呈现出资源抢夺白热化的状况。胡适著作在2013年的大量上市也反映了这一点。以文集来说，有华东师大版《胡适精品集》（全三种）、花城出版社《胡适文集》四卷本等。仅当年对国民思想影响深远的《胡适文存》，就涌现出了华文出版社全四册版、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全三册版等多个版本。为抢夺市场，长春出版社重新编辑出版的《胡适文集》六卷，分为文明卷、政治卷、社会卷、人生卷、治学卷、自述卷，“不仅为现代社会公众提供了理解胡适思想方便的读本，也让读者从公民教育的角度感受到胡适思想的时代意义”。这是在北大版之后的再一次以“文集”为名出版。而就图书的包装来看，平实的胡适也在市场逻辑的驱动中不断被商业化消费，不仅出现了如《四十自述》一类的“图文典藏版”（中国文史出版社），还出现了不少收藏、礼品为诉求的出版物。 在市场与商业力量的影响之下，我们甚至可以看到，成功学的病态流行、小资情调的泛滥等时代性社会症候，在胡适作品的出版物也多有反映。如包括《我的信仰》《人生有何意义》《再论信心与反省》《中学生的修养与择业》等内容的《中国人的人生策略》（中国城市出版社），从书名明显也可以看出这个时代“成功学”大面积流行的影响。终生奉行“待人要在有疑处不疑”、让人感觉“在春风里”的胡适，其作品最终仍被贴上“人生策略”的符码以迎合市场经济时代的大众读者，这未免是一种嘲讽。更令人难堪的是，收录在《民国大师经典书系》中的胡适随笔和诗歌集，竟被命名为《此去经年，谁许我一纸繁华》（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明显有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人生若只如初见”一类时代话语的痕迹，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之

一、中国自由主义的先驱，终生向几代读者讲述“问题与方法”的胡适的作品，在当下也被改造成小资与文艺腔。市场化带来的媚俗逻辑，正在无声地消解百年前的启蒙性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