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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鸟(组诗)

小编:

哨 兵,湖北省洪湖市人,已出版诗集《江湖志》《清水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某文学杂志。

座船

上去后才发现是一家安徽人,五十五年前

因为几条红鲤鱼,祖辈让本地人拿渔叉

鸟铳逼进湖底,从此就丢了籍贯

姓氏。像野鹭

天风,在洪湖扑腾

我坐在舱尾,忍着荷梗半燃起的炊烟

闻到了呛人的气味。这是深秋

芦荻已在洪湖白头,一只水蜘蛛

拽着线绳,从苇叶上吊下来

在座船与苇丛间的缝隙,缝完了

最后一针。夕光中

安徽人也补好渔网上那几口

破洞。而关于洪湖与外省渔民的空白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要是我也能忍受漂泊

孤独……我肯定选择不做人。做座船

或洪湖隐士,被世界遗忘

却已安命立身

命运

只有木船知道我想要去哪里。从挖沟子

到茶坛岛,然后,到张坊村,再往前

就是世界的尽头。在洪湖,我每天都走着

不同的水路,经过许多相同的芦荡

蒿丛。这众鸟的子宫

孕育野禽,也孕育

外省渔民。在洪湖

语言相隔七省十八个县的距离,仿佛

鸟鸣。在洪湖,写诗比庸医

更可耻。无论我

多么热爱,也不可能

把那些渔村,书写成

县人民医院,更不可能

把那个临盆的难产儿,书写成

顺利降生

春光乱眼。去年的那对老鸳鸯

正领着一窝小的,钻进苦草堆觅食

练习发声。我却不知道

钻到哪里,去寻唯一的护鸟人

张圣元。我想,我要是贾岛就好了

那几个小家伙一定会告诉我

它们的师傅,那个老光棍

藏在哪一丛春光里。但我得祝福

春光,把走失的荷叶、苇子和洪湖

一一给寻回来了,祝福众鸟

又添新丁。而洪湖一直在做加法

答案等于春光乱眼,没有我要

寻的。连我刚刚走过的地方

也多出了七八只幼雏。每到嫩喙

仰对暮云,“哦……哦……”

叫上一两声,就有母鸳塞过来绿豆鱼

螺蛳和晚餐。语言

可以活命。我想,护鸟人

不会反对我对语词的膜拜和尊崇

要知道张圣元早年是一把捕鸟好手

懂269种鸟语,才在湿地保护局谋上

这份美差。不用去偷朱q

盗东方白鹳……更不用蹲班房

苦度余生。可吃了那么多好东西

张圣元也没能尝到洪湖

最美好的。比如婆娘,比如爱

二十年了吧,这个老光棍

只好把水鸟,当作女人

寻着。春光乱眼

近于无,都不是要

寻的

挖藕诗

荒滩上有一伙人在挖藕

远远望去,像是在给自己掘墓

连小孩和娘们儿,也精通洪湖的

遁世术。剔枯梗

刨坑,戽水。把自己埋进湖里

天黑时,那些泥脑袋

就会从湖底拱出来,如荷花

断头,却能接骨

自救

天再暗一点,湿地保护局和博物馆

也同意。那几个还在抡锹的汉子

貌似野鬼,肯定会变成洪湖的掘墓人

掀翻湖底,找到那座沉水的古楚郡

要知道古钱的价值,远大于

淤泥里的葬词:藕

在古楚的最低处

在洪湖。每一锹土都是在培坟

每一个词都是白骨

每次去官墩渔村我总会替孙老四捎带点糖果

或孩子们喜欢吃的零食

每次孙老四都会咧开兔唇盯着我的采访包

朝洪湖傻笑,赞美我是菩萨派来的

我知道这个表兄妹近亲生下的智障儿

是在赞美糖纸――

赞美下凡的仙女,或

插有双翅的小猪

每次孙老四总要把我喊成众神里的某一个

说我不来自城里,来自云端

才捎来好看的姑娘,和

每次我都认为这个快二十岁的男青年

是人类中患病的某一个,甚至是

水鬼,来自湖底

另一个世界

冬夜

有一年冬天,我从锅底湾摸黑赶回

三十里外的县城。躺进木船

我总觉得那个把我灌趴了的船工

每划一桨,都像是送我

走在离家的水路上。我只看了一眼湖上

风雪,就倦了。天气糟糕

洪湖已坏得让我懒得去关心

当我醒来,那条木船却还被拴在

锅底湾,上半夜的饮者

蜷身在舱,仿佛猜到我

早就烦了县城。真是沮丧――

两个男人偎在一起,像一双公鸯

彼此暖着,却无法爱对方

秘密

她说,这人世的甘苦全都融化在洪湖

那我就得写莲藕、螃蟹、野鸭和鲫鱼

写村庄和县城的倒影 写一写位居食物链底层的小生灵

其实,我早就写到了愁苦

写到了孤岛上

这个在“文革”中被斗死了男人的瞎灵姑

向国家保证:老寡妇精于搬弄手指

却掐不准洪湖的命运

比如,她算得准那对天鹅

何日飞往贝加尔湖,半个世纪了

却算不准自己的丈夫,是蹲在湖底

还是立在夜风中

大鸟

大鸟从不聒噪,从不伙同乌鸦或喜鹊落进村子

妄言

悲喜,从不为争抢水蜉子

果腹,与蓑羽鹤

小Gf、水雉、麻鸭或

同类,在芡实与芦荻间理论

整个黄昏。众声

喧哗。大鸟

只是在洪湖清洗

自身。没人可认出那是什么鸟儿

要多少年我才能轻如大鸟不为人知

要多少年我才能爱惜这些:语言,羽毛,翅膀

黄昏

黄昏时我喜欢爬上荆江大堤,看长江

冲着家门拐出一个大弯,似乎想

带走我,又像是要带走那片防浪林

但在这块长达两公里的风水宝地

长江没带走什么,却送来流水

和活命的,让我像人

做起了父亲。我想我还得

熬成祖父,像长江一样包容

豁达而慈祥。这个世界

总该有几个小的,当

诗人的孙子吧。但作为人

我对命运从不逆来顺受

已然中年,却怀有一颗

少年的心,爱长江

还有那一片林子。可每到我

翻过这道大堤,几只归鸦

就会在林颠上跳跃

叫唤,歌唱着对黄昏的爱

我真想爬上去,好赶在天黑前

告诉那些我看见或听到过的:

我爱你们

陪马步升看河

说起河流,甘肃人马步升在湖北

公安县,撞见松东河,喜同

古代盐商,沿丝绸之路赚到了一笔

好买卖。假若这条河愿意

远上河西走廊,就能够滋养戈壁

二十四万平方公里,恰好

抵得上大英帝国。说起河流

这位甘肃社科院的所长在湖北

公安县,或许发现了世界

真理:松东河这条长江支流

等于莱茵河,也等于所有河流……

说起河流,甘肃人马步升在湖北

公安县,出斗湖堤加油站

就该北上,拜谒三袁墓

但这辆标志307车却溯松东河

南下,奔着相反的方向

寻找长江。仿佛非洲斑马

迁徙,嗅到救命的水源

过青藏线

固坡岩护青藏线,已替诗

完成使命

从拉萨至格尔木,早就撑起世界

快要坍塌的某部分

金属热管守冻土带,却与我

品性相同

炎凉

穿心,从不示人

在我看来,无人区乃寻常地

我的双脚踏进游云,已成神迹

而圣峰耸立高原,大多矮如石屋

我慢慢走着,仿若穿过被雪埋的乡村

离人类八千里,对高远

我了然于胸

翻过唐古拉,望着落在山谷的那片星空

我吼过两嗓子

我与孤独,情同

父子

登鹳雀楼

三月在黄河边很少有人能幸遇王之涣

见过的那轮白日。白日

落进盛唐,其实就在中条山里。但此季

多霾,气候越来越坏。此楼

乃仿品。钢混楼上的诗词爱好者

手捧高倍军用望远镜,也看不到那座

峰峦,更无法穷尽一场落日

如何被黄河送进大海。就算乘观光电梯

临顶,踮起脚尖与这尊仿真雕像

依在一起,也没有人能看清楚

黄河想要去哪儿。黄河

撞开绝仞,其实早已寻到大海

但这个时节,黄河裹挟泥沙和融冰

一直都在撒腿狂奔。像楼外

那群野孩子,在麦田里

不知道在追赶什么。而几只燕子

偷衔青苗,在檐角处忙于筑巢

反哺。鹳雀楼上无鹳雀

你只能认燕子为大鸟的后裔

而当你在仿红木水泥回廊柱间

转身,与楹联

题字,迎头相遇

你眼角瞥见的是,那场落日之后

雀鸟糟蹋粮食,人人作践汉语

午夜下起了小雨

散场后我走向停车位,看见暗角处

好像有一只小狗,要咬断那根

拴在栅栏上的铁链,走过去

才发现,那是刚才陪唱的姑娘

蹲在地上,抱搂一个孩子

还有一小捧吃剩的龙眼,轻声

叫着:宝贝……我假装

从不认识这位母亲,什么也没有看见

但我的心却颤了两下,眼角有点不舒服

幸亏午夜下起了小雨

这个世界配不上我去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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